華叔:俯首橫眉一老牛

作者:梁慕嫻

原刊於《開放》雜誌2010年8月號

  司徒華先生(人們尊稱 「華叔」)現任 「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支聯會)主席。一九三一年香港出生,一生從事教育工作和社會運動,是一位深得民眾尊敬的民主鬥士。他是葛量洪師範學院首屆畢業生,六一年起擔任小學校長至九二年退休。六○年至六六年間任 《兒童報》總編輯。他參與並組織過無數社會運動:在文憑教師薪酬事件、第二次中文運動、金禧學潮、反日篡改侵華史實、爭取八八直選、支援中國民運等各種社會運動中,在教協、支聯會、港同盟、民主黨的創建中,他都站在第一線。

七三年成為工運領袖組織最大工會

  司徒華先生的從政路,應由一九七三年領導文憑教師爭取合理薪酬大罷課而成為工運領袖開始,其後,他擔任翌年籌組的全港最大獨立工會 「香港教育專業人員協會」(教協)會長一職共十七年,從而展開了他的政治生涯。

  八五年和九一年,華叔先後循教學界功能界別和地區直選進身立法局,擔任議員十九年。一九八六年獲中共中央政府委任為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員。九○年參與成立港同盟,後與匯點聯合組成民主黨,是民主黨創黨成員之一。

  中國八九民運興起,香港百萬市民遊行當天,司徒華先生與一批民主人士組成 「支聯會」並擔任主席一職,制訂「釋放民運人士,平反八九民運,追究屠城責任,結束一黨專政,建設民主中國」五大工作綱領,堅持至今已經二十一年。六四屠殺後他退出基本法起草委員會,自始未能重踏中國內地。

  六四屠殺改變了司徒華先生的政途軌跡,令他更堅定地走上追求民主自由的不歸之路。他寫下了那天的心境:

  通宵沒有睡過,定睛地盯著熒光幕上,那奔馳的坦克,掃射機槍的士兵,群眾推著裝載死傷者的板車,攔阻坦克前進的無名英雄,極端的震驚和無限悲憤,填滿了胸膛、腦子、血管、整個身體。我從來未有過這樣沉重的哀傷,卻流不出眼淚,只咬緊牙關,握緊拳頭。第二天大會開始了,我說完開會辭就暈倒,因為太悲傷、太累了……

  記者訪問他,在各種驚濤駭浪般的運動中,他感受最深是哪一次?他答是六四前不久的八號風球晚上,大家在維園冒雨開會抗議北京戒嚴,在眾多搞手認為應該取消集會的情況下,他力排眾議,堅持要去,結果舉行了港史上最悲壯的遊行。 「六四」十五周年,華叔作有詩句如下:

一年一灑沉冤淚,十五年年淚未乾。滴滴終成滄海水,會當雪洗起波瀾。
俯首橫眉一老牛,猶堪振臂立南陬,不見迎春飛雪到,驚雷也動冥間幽。

  華叔曾多次獲獎:八九獲美國 「中國民主教育基金會」的中國民主傑出貢獻獎。九七年獲捷克 「人民需求基金會」人權獎。二○○一年獲世界教師組織 「國際教育聯盟」人權及工運獎。

  二○○四年,年屆七十三歲的華叔宣佈不再參選立法會,告別議員生涯。他歷任葛師校友會觀塘學校校長三十一年。九龍東區是他的選區,由九一年起也在此區當了十三年議員,前前後後服務九龍東整整四十三年了。但在給街坊的告別信上,卻寫道:「不是告別,我還和大家在一起」,表示他還會保留民主黨及教協的常委職務。人們稱他為民主黨的「黨鞭」,他說鞭是用來打人的,我寧願當一個 「黨醫」。「至於支聯會主席一職」他又說:「是我最後放棄的一件工作,這是一個十字架,有風險,有困難,但我願意負擔到底」。他引用龔自珍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以表達他的情懷和心願。

與左派淵源及引來的誤解

  華叔愛國是因為抗日戰爭。一九四一年日軍佔領香港,他家逃難回鄉開平,目睹日軍姦淫燒殺,產生對一個民主自由富強幸福的祖國的渴望。一九四九年共和國的誕生,使他對中華民族的前途產生了新的希望,但後來連綿不絕的政治運動和鬥爭,令他越來越失望,至天安門大屠殺,終於使他明白一切。他說他是因民族苦難而愛國,不是為了恩惠而是奉獻而愛國。他提出愛國和愛民主不是對立而是統一的。一個真正的愛國者,一定支持民主,一個真正的民主支持者一定愛國。

  他看透中共起家是靠著三面旗幟:一、社會主義理想旗幟,二、受壓迫人民的階級旗幟,三、愛國主義的民族旗幟,凝聚了當年全國的菁英。現在,第一和第二面旗幟已經完全破爛了,只剩第三面還有多少欺騙作用。

  由於愛國,年輕時的華叔自然傾向於共產黨,用心研究共產黨。這常引來不少的誤解,誣衊和攻擊。在一次訪談中,華叔承認年輕時曾參加過一份親共刊物 《學生文叢》的讀者會,後讀者會改名 「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向港英政府註冊成為合法學生團體,即現時的 「學友社」,並擔任了第一屆幹事會成員和副總幹事。華叔成為「學友社」創辦人之一的往事,常常被無知者或有心人冤枉,誣指他是中共派出來搞工作的。這件陳年故事也讓香港前中央政策組成員練乙錚在其 《浮桴記》的序言中,錯誤地重新提起。他說:華叔是由左派 「學友中西舞蹈研究社」分兵出來搞非左派群眾工作的。

  幸好,這件事早己由當年牽涉事件的學友社地下黨核心人物梁慕嫻在二○○四年所寫的文章〈奪權〉以及柯其毅出版的回憶錄《Song of the Azalea杜鵑花之歌》中加以澄清,證實一九五八年司徒華是被中共地下黨設計的人海戰術陰謀,即利用漢華、培僑、香島三間親共學校學生的投票權,奪去了他和一群愛國知識菁英在「學友社」的領導權,把他們大清洗掃地出門的。作者黃德文在文章〈我所認識的華叔〉中稱當年策劃趕走華叔脫離學友社的人,是中共的地下黨員,現在已背叛了共產黨,亦反省了當年的不是,真相已經大白。筆者感到非常安慰,相信他已看到了筆者那篇文章。文章中已向華叔及當時所有受害者道歉。華叔也已於專欄上糾正了練乙錚的說法。

  七二年正當教師薪酬事件激化,華叔備受港英政府壓力,透過傳媒說他是 「左仔」之時,新華社又派了周宏明找他,要求停止運動,被他即時拒絕。不久中共即透過各種管道散播他是 「托派」的消息,令華叔受到兩面夾攻,承受極大的壓力。

  一九八七年許家屯密會華叔,表示北京願意支持他出面組黨,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他沒有接受。關於坊間傳聞許家屯在回憶錄中說司徒華自已曾要求參加共產黨一事,華叔曾向金堯如澄清,他並沒有提出此一要求,並在專欄上糾正傳聞,事實是許家屯主動邀請他入黨,但遭他拒絕。

  二○○四年有人對民主黨核心成員指出,只要司徒華退出民主黨,北京願與民主黨溝通。華叔批評這是假傳聖旨,是分化民主黨的詭計。後又有傳話人問司徒華是否願意秘密回國商談政改問題,遭司徒華婉拒,他認為公開商討更能緩和矛盾。甚至有中共地下黨人葉國華表示願意陪華叔遊黃山,看風景。正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層出不窮,沒完沒了。對待司徒華先生,中共曾採取統戰、利用、滲透、引誘等等各式手段。華叔與中國共產黨交手無數,卻堅貞不屈,不為所動,令人敬佩。

文章風骨直扣讀者心弦

  自九七年以來,司徒華先生在報刊專欄上筆耕不輟,把他這幾十年來在政治上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在教育工作上的切身體驗,與學生、朋友交往的點點滴滴的回憶以及讀書心得等內容多采多姿的雜文,呈現作者言簡意賅的文風,讓讀者對他有一個立體的認識。已出版結集共十八種。每本書名均有深意,顯示作者的心路歷程。

  華叔好友,法國國家科研中心游順釗教授就前五本結集,曾作了一個讀後感 〈愛的視野,義的鋒芒〉。游認為司徒華應屬自學成才那個類型,五本結集是由一條愛憎分明的主軸所貫通,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一點也不讓步,一點也不放過,一點也不手軟。游歸納華叔的文章有「三性」、「二情」、 「一力」幾個特點:「三性」就是立場上的原則性;辯論上的尖銳性和教育下一代的耐性。他的聲討,反擊,及時而又凌厲,但又把愛心和耐心連在一起。「二情」就是感情和才情。他在文章中流露的師友間,師生間的感情是豐滿的,他對那幼小的心靈所傾注的情感,對他們真摯的憐愛和關懷始終不渝。而他那重視在實際生活裡施展的識力和文思,所展現的就是才情了。至於 「一力」即是感染力。遊順釗認為假如三性二情是司徒華文章的經緯的話,「感染力」是它發射出的鋒芒。這三方面構成一個有機體,沒有前二者,固然不足以言後者,但要是沒有後者的筆觸,也難以直扣讀者的心弦。

  末了,遊順釗概括認為可用魯迅的話:「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來形容這五本結集的印象,但司徒華在這六個「敢」之上,更主張 「有理、有利、有節」。司徒華的文章很得魯迅雜文的精髓。而解讀這五集的鑰匙就是魯迅的名句:「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華叔喜歡魯迅著作人盡皆知,最鍾愛〈孤獨者〉和〈墓碣文〉兩篇。作家蘇賡哲曾將魯迅與華叔比較,認為華叔與魯迅在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的情懷上有不少共同點。不過對人性的認識,華叔則遠比魯迅深刻,因為華叔數十年來參與社會群眾運動,滄海橫流,寵辱不驚,這是魯迅不能比的。但是,論幽默感,則魯迅比華叔濃烈,這是他 「不那麼魯迅之處」。

民運鬥爭方略與十六字真言

  華叔在面臨香港回歸的九六年,曾在訪問中提出「不撤退,反倒退」的口號。把民主黨定位為反倒退的制衡力量,配合民間組織,反對在自由人權方面的倒退,鬥爭策略取向上採守勢。二○○三年香港發生五十萬人大遊行,成功促使政府擱置二十三條立法,正是反倒退的勝利。

  在前往領受捷克人權獎途中,華叔曾與歐洲民運人士對話。他說:「從香港主權回歸的那一刻起,香港的前途就和中國大陸聯系在一起。長遠來看,只有中國大陸在政治上有所進步,香港才有前途。因此,香港民主派不可能不關心中國大陸民主化進程。但是中國民主化的主要動力是來自大陸的人民群眾,中國的民主運動,也主要在大陸本土上。」

  這十多年來,華叔不只一次地重述他對促進民主運動的主張,就是 「各就各位,各盡所能,促進量變,等待質變」十六字真言。九三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的講話中提及這十六字時:他解釋說,促進量變就是每個人都面對自己的環境,找出自己的工作方法,工作對象和工作重點,做自己能做的事。

  九四年在一次訪問中,他說:我覺得中國民運一定要看國內的情況,香港和海外都不起決定性作用。應該如何去做,他又講了這十六字:即調動一切對民主發展有利的積極因素。

  九七年,在與歐洲民運人士對話時,他一再反覆重申這個觀點。他說:中國的民主化只能依靠點點滴滴積累起來的進步,這樣的基礎上形成的民主制度,才是真正穩固的,可靠的。那就是 「各就各位,各盡所能,促進量變,等待質變」,即不論上山搞民運,還是下海經商,在任何崗位上,就自己能力所及,隨時隨地做一點有助中國進步的事,都是好的。他語重深長地說: 「量變的過程是漫長的,但沒有成熟的量變,那質變是虛假的。在促進量變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 堅定的方向,鍥而不捨的精神」。二○○五年,在法輪功主辦的研討會上,他仍然貫徹始終地提出了這十六字的主張。

  從量變到質變實際上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中國也正在量變的過程中:維權人數由幾百到幾千到一萬十萬,由一省擴展到全國;工人罷工由一廠到多廠;天主教和基督教教徒已發展到一點二五億;網民也發展到快四億;簽署「零八憲章」人數,行業之廣亦在量變中前進,覺醒了的中國民眾正以幾何級數速度量變之中,我們正期待著質變的發生。

  筆者早年聽聞華叔這一高見,驚為推翻一黨專政的靈丹妙藥,非常信服。可惜,華叔這十六字真言並未深入香港人的心,在這次香港政改一役的實踐中,遭遇狙擊,阻力極大。華叔這具遠見的鬥爭方略,甚至未能真正地為民主派人士所理解和接受,有些人甚至抗拒而走向極端,這是非常遺憾的。

患上末期肺癌面對生命考驗

  華叔於二○○九年被診斷患有未期肺癌,面對的是生命的考驗,但他仍帶著重病之軀出席燭光晚會,街頭活動和各項會議,並且昂首無畏地坦然站出來,接受別人的挑戰、謾罵和攻擊,其悲壯的情景猶如一位具遠見的被害者,在刑場上遭逢惡毒的宰割,讓我潸然淚下,痛心疾首。他寫下〈這也是一個考驗〉的短文,以明其志,令人感動至深。

  司徒華是基督徒。在溫埠基督教刊物上看到他這樣寫道:不管是快樂,還是痛苦;順利還是艱難;平安還是困惑;滿足還是匱乏;從容還是徬徨,都是在豐富著生命,造就著生命,成功著生命。活著,就是最大的恩典,我們天天都要感恩。

  他的詩句,讓人們看到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聲:

一劍一簫甘澹泊,亦狂亦俠也溫文。不流拍遍欄干淚,未悔無人倩袖巾。

● 編者(梁慕嫻)按:本文概括評述司徒華先生在香港民主運動數十年的傑出奉獻。作者表示乃是由於最近香港泛民派內爭中部份人激烈攻擊華叔有感而作。強調華叔提倡量變到質變的反共鬥爭策略的合理性。我們相信香港民運內部的分歧不會影響公眾對華叔的尊重和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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