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望斷天涯路一條」

「望斷天涯路一條」

我的世界觀 我的人生觀

二零零一年,我七十歲。蒙一位長者朋友,贈詩七絕三首,多加勉勵。感其隆情厚誼,次韻和之,並以自壽,其一如下:

劍氣未闌驚髮白,高樓獨上不吹簫。百年血淚凝綦轍,望斷天涯路一條。

第三句的「百年」,有兩個意思。其一,是過去的一個世紀。這世紀,是一黨專政的政權,從興起、極盛、以至衰落、崩敗的過程,充滿血淚。這是歷史上最大的騙局,以理想、階級和民族為幌子,欺騙了無數人們的熱血和生命。

其二,是一個人的一生。我這一生從這個過程走過來,體驗得其血淚和欺騙性。那經驗是寶貴的,確立了更堅定更鮮明的人生路向。

這兩個「百年」,奠定了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世界觀是:人類的歷史,必定走向民主、自由、人權和法治,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人生觀是:一個人活著的目的,是讓你的活著,使別人得到幸福和快樂,自己也因而感到幸福和快樂。

這樣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已引領我走過了幾乎整整一生,形成了軌。展望生命的終極,也必將循著這軌走下去。「望斷天涯路一條」,必將只會在這一條路走下去。

《明報月刊》編輯,以「見證回歸十年誌」為題,約我撰文,「回憶回歸前後的個人經歷、心路歷程」。那一條路已是分明的,沒有甚麼特別的「個人經歷、心路歷程」。大事眾所周知,只來憶述一些涉及個人的小事。

選民間特首 劉慧卿退出

在回歸前夕,「小圈子」選舉第一屆特首,獲提名的四個候選人,是:董建華、楊鐵樑、吳光正、李福善。

一天,民主黨的楊森、張炳良、李永達、張文光約我晤談。我有這樣的習慣,預測邀約者的來意是甚麼?自己要如何回應?這次的預測,完全猜中了。

有人建議:發動一個簽名運動,搞一個民間特首選舉。劉慧卿向當時的民主黨主席李柱銘提出挑戰,由他們兩人去競選民間特首,看誰收集得較多的支持和簽名。李柱銘拒絕了,民主黨下不了台。楊森等人來找我,希望我能代表民主黨去應戰,並承諾全力支持協助。

我因事前已考慮過,二話不說便答應了,並說:假如我去應戰,劉慧卿是會收回她的挑戰的。果然,當簽名運動展開,她沒有參選也去搞簽名運動,我做了一齣獨角戲。

在那三個多月裡,我幾乎天天出動,走遍港九新界各地,在街頭收集支持我的簽名。這次簽名運動,比一般的困難得多,因為簽名者除簽名外,還須登記身份證號碼,以求信實。好一些市民,為保私隱和憂慮後果,因而不敢簽名。

這次簽名運動結束時,收集得附有身份證號碼的簽名,共計十萬零四千多個。我已經忘記了,在街頭站立和奔走了多少個鐘頭了。心中有一點並不愜意的是:當初來游說我,搞這個民間特首選舉簽名運動的四個人,只有李永達,曾一兩次與我一起在街頭,其餘的都沒有兌現承諾。但我卻沒有絲毫後悔挺身而出。

董建華不懂儒家 楊鐵樑深明岳飛

收集得的簽名數字公布後,便邀約特首正式選舉的四個候選人會晤。董建華和楊鐵樑,接納邀約;吳光正拒絕;李福善因不夠提名票而退選,自然沒有接納。

當時,董建華標榜儒家思想。會晤時,我便提出兩個關於孔子的故事,問他的看法。

第一個。春秋時,魯國有這樣的法例,魯人倘在別國,發現本國人被囚而須付贖金便釋放的,代付了,回國可申請領回。有人問孔子,付了贖金的人,回國後是否一定要申請領回呢?

第二個。有人落水遇溺,大呼,誰救了他,便給巨款以作報酬。這人被救了。有人問孔子:救人者,是否要索取那巨款呢?

孔子的答案是,贖金要領回,報酬要索取,這不是關乎錢財,而是領回贖金和取得報酬兌現了,以後,才會有人去支付贖金釋放囚犯,有人去救遇溺的人。這關乎法治和承諾。

董建華的兩個答案,都與孔子的相反。由此可見,他並不懂得儒家,只有「婦人之仁」。

楊鐵樑翻譯了《說岳全傳》。我問他的兩個問題,都是與岳飛有關的。

一、假如你是岳飛,在十二道金牌下,會應召回去嗎?他說:不,因為這樣只會對國家不利;愛國不等於忠君。

二、害死岳飛的罪魁禍首,是秦檜,還是宋高宗趙構?他說:後者才是元兇,前者只不過助紂為虐而已。

這兩個答案,我都滿意。他到底是個大法官,深明道理和邏輯,何況翻譯了《說岳全傳》,清楚這一段歷史。

三晤董建華 內容「三幅被」

除了上述的會晤外,回歸前後,我還有三次與董建華單獨見面,都是通過葉國華而被邀。

第一次,是在回歸之前,這時,董建華已當選第一屆特首,葉國華也已被他委任為特別政治顧問。因董尚未上任,在半山的一座銀行大廈上辦公。

見面時,他先說好話,說他愛國,知道我也是愛國的。我很不客氣地回答:你的愛國,帶有報恩的感情;我的愛國,卻由於民族苦難。

他接著問:七月一日回歸日,支聯會舉行的大遊行,用的是甚麼名稱?我答道:「愛國民主大遊行」。他又問:可不可用「慶祝回歸」呢?我答道:不!假如《基本法》規定香港的政制是民主的,才是「民主回歸」,值得慶祝。我還說:我們的活動,從來都是和平、理性、有秩序、非暴力的,只要官方不橫加干擾,保證不會出亂子。

第二和第三次,都是在一九九八和九九年的三四月間,也即是在紀念「六四」日近之時。這兩次都在禮賓府,共晉午餐。他提出的,都是同一個問題:能不能不搞「六四」紀念?我斬釘截鐵地回答:不!你太不了解我了!事後,葉國華也說:他的確太不了解你。

此後,在接著幾年的「六四」紀念前,他還邀約了三數次。我都拒絕了,說:「『三幅被』,老是那問題,沒有甚麼可談的。」

千禧欲引退 連任免猜測

一九八五年,香港首次有立法局的民選議席,卻只是功能組別,我參選教學界而當選。一九八八年,立法局第二屆功能組別的選舉,我在教學界因無競選對手而自動當選。一九九一年,立法局首次有直選議席,我參選九龍東區而當選。一九九五年,繼續參加九龍東區的直選,也當選了。這一屆,任期本應至一九九八年,但因「直通車」被毀,於回歸的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被迫落車。其後,一九九八年和二零零零年回歸後第一、二屆立法會選舉,我都參加了九龍東區的直選而當選。二零零四年任滿,不再參選而卸任。前後在立法局和立法會,共做了十八年議員。

決定不再參選,我事前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只是在民主黨內,兩次參選的申請日期過了,都沒有報名,黨內同人都猜想得,但也沒有一個人向我查問原因和勸我繼續參選。大抵他們都了解我的個性:事事都有周詳縝密考慮,有了決定後不易改變主意。直至二零零四年七月十七日,那一屆立法會已結束,我才舉行記者會,正式公開宣布不再參選。

其實,在二零零零年的那一屆,我已有意不再參選。經考慮,回歸未久,會引起諸多猜測,於是終於決定再多做一屆。二零零四年,我為甚麼不再參選呢?自量年紀已老,不是主要原因。

除了立法會外,我還有不少其他的社會事務:支聯會主席、教協會監事會主席、民主黨的中委和中常委、葛量洪教育學院校友會主席兼三間屬校校董會主席、七三年文憑教師事件時成立的教育團體聯會秘書處主席。除立法會議員外,其他的職務至今仍然擔任,這已是不輕的工作。

議員可卸任 義工不容辭

為甚麼最先卸任的,是立法會議員的職務呢?

一、立法會議員的職務,消耗時間最多,而且往往消耗了那麼多的時間,卻得不到絲毫相應的效果。形格勢禁,不是你個人的努力就可以改變得那必然的、與己願相違的效果。尤其是那冗長的會議,硬著頭皮去聽許許多多不願入耳的言論,很覺煩厭。所以,這是我所有公務中,最不樂意去參與的。

二、這職位,很多人趨之若騖。我不做,爭著去做的大有人在。那麼,缺我一個不缺,多我一個不多,便讓他人去做罷。

三、這職位,有名譽和金錢作報酬。我把名譽和金錢放棄了,有所損失,毫不利己,他人不能責怪我。至於其他社會活動的公職,全是毫無回報的義務工作。正因為是「義工」,義不容辭,不能像立法會議員職位那樣安心坦然辭掉。

卸任立法會議員,快三年了。雖然沒有以前那麼忙碌,但也殊不優悠,工作還是不少。不過,卻覺得生活比前愉快了一些。

一向有主見 從不被游說

一九八五年,《基本法》起草委員會成立,我被委任為委員。在其後三數年間,曾蔭權與我接觸頗多,那時,他任行政署長。

在每次草委會開會之前,不論是大會或小組,他總約我晤談,交換對將要討論的議題的意見。他代表港英政府來游說,把港英政府的意見告訴我,希望我開會時提出。我坦誠地回答:我是一個有主見的人,很少能被游說;倘與己見吻合,便會作為己見提出,而不是被游說了;不同意的,絕不會提出。

記憶中,我在草委會會議中,從未提出過港英政府的意見。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有關特區政府的部門的名稱。

我知道,其他港人草委,幾乎大部分都被港英政府作同樣的游說。因為在會議上,我聽到他們說出曾蔭權曾向我提及的意見。甚至有人質問我:你為甚麼不說港英政府向你提過的意見?我說:我只提出屬於自己的意見。

約在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前的一年,大抵曾蔭權已調他職,接替他來做游說工作的,是黎慶寧。

夜晤曾蔭權 料羅范失言

在曾蔭權接替董建華成為特首後,除了在公開場合外,我只單獨見過他一次。

因為日子距今不遠,清楚地記得,是在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十日晚上。那一晚,出版《九十年代》的臻善有限公司,舉行周年股東會並餐。《九十年代》雖已停刊多年,但仍有股東會。我是股東之一,向來很少參加。這一次,創辦人李怡來電說:你已卸任立法會議員,不少朋友想見見你,你也不那麼忙,盡可能來罷。

那一晚,股東會在灣仔的喜萬年酒樓舉行會議和餐。會議結束,飯吃了大半,接得曾蔭權的傳呼,說想與我見面。我覆電:請他派車,九時來喜萬年接我。

去到他的官邸,他問我,對即將要在立法會表決的《政制改革方案》,有甚麼意見?這時,反對這方案的大遊行,已於十二月四日舉行。我以一貫的坦誠對他說:你知道,我從來都是不接受游說的人。我已不是立法會議員,手上無票,更無須游說我。倘叫我去游說民主黨的立法會議員,簡直是荒謬了。這個《政制改革方案》能不能通過,無關重要,天不會塌下來。你還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去做和值得去做的,不要太重視這次表決的結果。

最後,我語重心長地簡單地對他說:你反而要注意羅范椒芬的言行,否則,她必會出事。果然,她不久即因教師自殺而失言,激發了教師的萬人大遊行。

這次會晤,不到一個鐘頭。

零碎瑣事中 見微能知著

「見證回歸十年」、「回憶回歸前後的個人經歷、心路歷程」,我只能寫出上述的一些零零碎碎的瑣事。談不上甚麼「見證」、甚麼「心路歷程」。「望斷天涯路一條」,我的道路從來都那麼筆直,不會出現甚麼引人入勝的峰迴路轉、曲徑通幽或目不暇給的美景。只希望這些瑣事,不致使讀者讀得太悶;倘能從這些瑣事中,「見微知著」,那麼,便是我的意外收穫了。

(原載於二○○七年五月《明報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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