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華叔

作者:黃德文

原載於二○○八年十一月二十日《明報‧世紀》

《明報》編者按:本文作者黃德文,是已移居多倫多二十多年的港人。看來,他與華叔並不十分熟悉,但卻留下點滴的深刻的印象。行文平實,更說明了,這些印象的可貴,其中蘊藏著的感情的真摰。 

聽聞司徒華先生有意寫回憶錄,同時亦鼓勵別人寫與他交往的故事。故此,我也來湊一下熱鬧,希望華叔不要見笑。 

一九七零年代初,我剛踏入社會工作,少不更事。那時社會上有一個大新聞,就是教師要爭取權益,發動一連串抗議行動,還說要罷課云云。事發至今,年代久遠,細節已模糊,只記得香港天主教主教徐誠斌扮演和事老,並從報章上知悉教師領袖的名字叫司徒華。 

那時,我對官小教師的印象不甚佳。我也有親友及鄰居是官小教師,但覺他們欠缺教育熱誠。半天清閒工作,又有暑假放,又是鐵飯碗,又有退休金,薪津又令人羨慕,公餘不是打麻將就是幫人補習賺外快,過著算得上是人上人的生活。 

同時,官小學生的成績一般都偏低,官小教師自己的子女都不會入讀免費的官小,大多數就讀於要付費的私校。這就像自己煮的食物,自己也不欣賞,怎麼配去當大廚呢?社會上輿論不太支持教師們的抗爭,但教師方面的辯解亦頗有道理,他們的意思是:我們覺得不足,所以爭取;你們也覺不足,但不去爭取,這並不能因此就要教師們也要跟著放棄爭取。我覺得有理,故此我對該運動的立場,是中間略為偏右。即是六成支持政府,四成支持教師。 

我有一位表兄,大學畢業後,任職教師,後來從商,生意做得頗出色。他工作很忙,到處飛來飛去,我們鮮有機會碰頭見面,間中只是從阿姨及姨丈那裡知悉他的狀況。阿姨說,表兄現正於菲律賓經營海產及開礦的生意,有自己的船隊,很忙碌,近日又忙於幫助司徒華搞社會運動。我的表兄一向很有社會使命感,有改革社會的強烈願望,他願意百忙中抽空幫助司徒華,那麼司徒華一定是個得道多助之人。從另一個表兄口中知悉,華叔喜歡吃蘇眉魚。那個時期,我對華叔的了解,就只有這麼多而已。 

我還從其他渠道,得聞關於華叔的負面評價,有如下四則: 

(一)學友社是左派社團,華叔是學友社創辦人,那麼華叔又會不會是左派呢? 

(二)聞說華叔有一兄弟在新華社任高職,那麼華叔又是否新華社的人呢? 

(三)華叔搞教協那麼成功,組織力那麼強,是不是因為有中共撐腰呢? 

(四)華叔吸煙,左仔多數也吸煙,所以華叔也可能是左仔。可笑嗎? 

今天的左派,是人皆奉承的新貴,但當年的左派卻是過街老鼠。 

現在事隔多年,真相已完全浮現。 

(一)當年策劃趕走華叔脫離學友社的人,是中共的地下黨員,現在已背叛了共產黨,亦反省了當年的不是。 

(二)兄弟投共,是人各有志,非華叔所能控制。 

(三)至於教協,則連左派外圍團體也算不上,中共與他,絕對是漢賊不兩立,中共恨不得立刻將其消滅。 

(四)今天華叔已戒了煙,所以多數不會是左仔。祝他身體健康! 

大概在一九七五年間,我參加了香港勞資關係協進會的工會領袖訓練課程。當年的同學,有些投身工運,今天已當了工會的領導人。課程其中一節,由華叔分享他的工運經驗。事隔三十多年,華叔說了甚麼,已無法一一記起。只記得他曾說,大意如下:當年教協的抗爭,輿論偏幫政府,有教師向華叔表示,只要肯花一些錢,他有渠道去收買一些報人,令輿論走向同情教協。這些建議被華叔拒絕了。 

華叔的意思是,目的要正確,手段也要端正,要贏,就要贏得堂堂正正。 

香港當年的工會,大部分是由國共左右兩派所組織的,他們對政治鬥爭的興趣,大於工人階級的利益。獨立工會苦無經費來源,故此獨立工運並不成氣候。教協之所以成功,相信離不開華叔的生財有道。教協在其會址開設了合作社,以批發價買入一些日常生活必需的日用品及食品,再以比市價略為廉宜的價錢售賣給全港幾萬名教師會員,將賺取得的金錢再投資於物業,使教協的財政充裕,能夠屹立不倒,堅持獨立自主。 

曾經與華叔合作開書局的蘇賡哲教授曾對我說,華叔如果投身於商界,他必能成為巨富,可見華叔的理財能力。 

一九七八年,爆發了金禧事件。我自幼就讀於教會學校,目睹過學校內不少貪腐的現象。我在校內也曾發動抗爭,但因勢孤力弱,無法戰勝當時的惡勢力。故此當金禧事件一旦見報,我便認定師生是正義的一方。於是我便主動加入金禧師生的陣營,希望能盡一點綿力。當年香港的社會風氣相當保守,市民大眾及輿論,都覺得師生向辦學當局抗爭,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難以認同。華叔一士諤諤,不理輿論的污衊,堅定地站在師生正義的一方,頑強地艱苦抗爭。他有勇有謀,組織力可媲美軍事行動,有板有眼,有攻有守,戰略戰術並重,最後贏得罕有的勝利。 

我要說一說一個小節,支持貪腐一方其中的一位教職員,曾是我中學的語文老師。過往她待我不錯,那時我與她唱對台戲,心裡總有些不是味兒。但她也曾說過康有為與梁啟超的關係,故此我選擇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堅持了我該堅持的。 

我向金文泰中學的退休教師,亦是市政局民選議員錢世年先生,說明了金禧事件的前因後果,希望他能表態支持金禧師生。他猶豫了一會,最後表示對華叔的信任,答允我前往主教府門前,慰問在那裡靜坐抗議的師生。原來華叔有一胞妹,曾是錢世年的學生。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參與了《忌廉溝鮮奶》電影的製作,任職該片的統籌,兼任資料蒐集。那是一套社會倫理寫實電影,我將社會上相關的資訊蒐集整理,再交給編劇陳方女士,將不同的故事串連潤飾,寫成一個感人的劇本。該片有部分內容,諷刺當時的教育制度。劇本初稿寫好後,單慧珠導演不想閉門造車,故此走訪華叔,徵求他的意見。華叔很忙碌,每天放學後,便到教協那裡去打躉,教協就是他的第二家庭。他對教協的無私奉獻,造就了教協今天強大的基業。 

我陪同單導演,聽取了華叔對劇本的意見。該片拍攝時,我們還向華叔商借了他當校長的小學做拍攝場地,又商借他幾百名學生做臨時演員,使影片能夠順利完成。 

當年的電影工作者,都有一個經驗,就是商借學校做拍攝場地,是很困難的。因為教育界的傳統比較保守,害怕拍出來的電影會損害校譽,故此如非有特殊的關係,都不願意借出。我當製片時,曾經向自己的母校商借,一樣被拒。華叔沒有要求審查劇本,也沒有過問我們將會怎樣拍,完全是出於對朋友的信任。這亦可以看出,華叔真誠辦學,對自己有信心,所以毋懼於電影故事內容對學校及自身的譭或譽。這就是「橫眉冷看千夫指」的精神境界。 

我到該校幫助該片的拍攝,在工作期間,接觸到那裡的老師,發覺他們都有崇高的教育熱誠,與一般的教師匠,有明顯的分別。相信這都是華叔物以類聚的感召力。 

在該校,我還知悉華叔真的是做到有教無類。當時有些少年罪犯,被趕出校後,無書可讀,感化官就會向華叔求助,要求華叔收讀這些問題兒童。華叔總是來者不拒,人棄我取。將這些邊緣少年,導回正軌,那些名校的校長做得到嗎? 

一九八九年「六四」事發後,華叔風塵僕僕地到北美各地籌款,宣揚民運,每次在多倫多的集會,我都有出席。目睹華叔的辛勤,我就心生慚愧,很怕與他比較。因為一比較,我就自卑,顯得極之渺小。他是這個時代的人物。 

臨近九七,他代表民主黨來多倫多籌款。晚宴完畢後,我接他去消夜,因為晚宴時,他忙這忙那,根本沒有機會進食。我們幾位朋友在席間暢談,他當時就曾預言董建華會是一位昏君。歷史已證明了這個準確的預言。 

華叔很有幽默感,他說他在立法局任內,但凡監獄裡要求撥款,他都盡力支持,希望香港的監獄建設得美輪美奐,以備九七之後,他可能就是監獄裡的座上客。看來這個黑色的幽默,仍有機會一語成讖。須知當年參與建設北京秦城監獄的官員,在文革時,有些便做了秦城監獄中人。 

這裡的金石書法名家駱曉山老師,與華叔是老友記。幾年前,駱老師替華叔刻了幾枚閒章供他玩賞,託我速遞給華叔。因此之故,駱老師也刻了一枚送贈給我。我如獲至寶,將其鎖入夾萬。這印章其實是華叔帶挈我擁有的。 

我向華叔求了兩幅墨寶。第一幅,我請他主意,寫一些鼓勵性的字句。他寫了「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這句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重壓。回顧今天社會上多少菁英才子,未到歲寒已自凋,要求我這個小人物堅持耐寒不凋,實在是教我誠惶誠恐。 

第二幅字是我要求華叔寫的:「苟余幸之不迷,雖顛沛其何傷」。我靠此語來做阿式的自我安慰。 

我曾詢問蘇賡哲教授,他憑甚麼理由,獲得加拿大政府的政治庇護。他說華叔快要寫回憶錄,相信會爆料,到時當會揭盅。我不急於知悉蘇教授的私隱,但我想華叔的回憶錄,會是我等後輩做人很好的借鏡。我盼望此回憶錄能早日出版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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